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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手了红尘

  凄风入骨,叶轻决在磅礴大雨中抬起头来。


天边电光纵横,闷雷翻涌如山倾,浓墨般的夜色似被人一刀裁破,露出长蛇状蜿蜒的缝隙,泻下匆匆一瞥的天光。


在这极短暂的一刹那,他看到远上山头间露出一座破败庙宇的身影。仿佛凭空而出,那破庙立在怪石嶙峋处,周围随侍着数棵长长的柏木,虽在荒山中,却也不显得孤苦伶仃。


叶轻决露出一丝疲惫而又侥幸的笑意,捂着腹部浸满血的伤口,跌跌撞撞地跑过去。


被那守卫在腹部刺了一剑后,又在大雨中亡命多时,若再走下去,恐怕迟早会因失血而死,化为这荒野里的一道孤魂,而现在有了能暂避雨势的地方,意味着自己活命的机会总算是出现了。


生死虽仍不可测,但谁也不知这会不会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后生机。


三炷香后,叶轻决踉跄地摔进庙门,腾起一大片经年的尘雾在屋内弥散开来。


这屋子不大,摔进来的一瞬间他便已知晓,想来此处供奉的神仙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神罢了,不知今晚能否庇佑住自己呢?伏在地上的叶轻决苦涩一笑,却在此时,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浅浅的咳嗽。


「有人?」


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,仓惶地环目望去,却只见漆黑一片。


心里正惊疑,下一秒,极深的夜色被一盏青灯徐徐驱散。


「何人?」


一声短暂却清冽的女声在黑暗中骤然响起,叶轻决循光望去,只见在缺了大半身子的残破神像下,一位素衣女子正携着长剑缓缓起身。


灯光不盛,她的身影因之模糊不清,叶轻决只能依稀看见她有一双眼角向上微挑的英气眼睛,不露情绪,不动声色,仿佛凝结着一层寒冰的幽幽湖面。


叶轻决在那冰冷的眼神下迟疑了一会,猜想她大概是过路的江湖中人,于是语气凄凉道「在下是过路的商旅,被劫道的贼人盯上了,受了重伤,逃命至此,决无恶意」微光中,女子蹙眉,面容依旧冷淡,叶轻决不知她有没有相信这番说辞,但半晌后她将抬至胸前的长剑慢慢放下,朱唇微启,不带感情:「你身上的血气太重,离我远点」叶轻决舒了一口气,知道她大概是准许自己在这破庙待下去了,于是道了声谢,回身关上刚才撞开的房门,环顾了一圈四周,很小心地向离她最远的墙角走去,随后如释重负地躺倒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。


在此其间,他偷偷瞥了素衣女子一眼,只见她重又端坐回神像下,缓缓闭目,如古井无波纹丝不动,似乎就此入定。


叶轻决绷着的心弦总算松开,全身瘫软下来。


还好,她的确是个过路人。


这时,风雨虽然仍在墙瓦外呼啸,但总算与自己无关了,等了数息后,那盏青灯摇曳了一下熄灭,虚无一般的黑暗重新将世界淹没,叶轻决却还在黑暗中睁着双眸,他突然想哭又想笑,可是最后幽幽叹了口气。


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,碎了一地的凄凉噩梦。


如此风雨的夜晚,他应当是在熏香袅袅的听弦楼上听伶人唱曲,和云瑶一起坐在摆满点心的茶案前,数着戏台上帷幕被风卷起的次数,尔后相视一笑。


或是在雨帘如幕的轩窗边和她下棋,她让了自己三子,却还是赢了,于是抿着嘴笑话自己愚笨。


总之,无论怎样都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。


可事情,为何偏偏落到如此地步了呢?思绪很快便被打断,身下的地面实在太过阴冷,仿佛卧着一层薄冰,而被大雨湿透了的衣物又紧贴在身上,无时无刻不在蒸发着热气,躺了一会,叶轻决便只得将身子蜷缩在一起,他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,然而震颤的热量却不足够抵挡阵阵寒意刺入心腑。


牙关也难受控制,切齿的格格声在暗夜里如鼓点敲击响彻起来,旁人若听起来,大概会觉得像恼人的苍蝇,吵个不停。


如果此时是白昼,没这一层夜幕掩护,自己这副样子大概是极其狼狈的吧,叶轻决自嘲的心想,听弦楼里的姑娘都说他是风流无双的翩翩公子,可若见到他如今这副样子,心里的那个自己也会矮上不少吧。


呵呵。


这样抖了许多时,神像下的青灯忽然又亮了起来,叶轻决知道自己大概是惹人厌烦了,果然,远远的传来素衣女子冷冷的一句「别吵了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,却在此时,又听素衣女子说道「这里有些木柴,拿去」叶轻决未料会是如此,如闻仙音般挣扎地爬了起来,哆哆嗦嗦的道了声谢,循着青灯朦胧的光走过去,走到女子身前。


出乎意料,这里几乎没有尘土,好像她天生不惹尘埃。


叶轻决于是低眉前望,望去的第一眼是她闭目素净的容颜。


微光渲染,那张脸如白玉雕琢般精致无缺,但因她微抿的嘴角,又像是初冬山崖间落下的新雪,清冷,漠然。


叶轻决在这瞬间有些微微失神,呼吸停顿了数秒。


就在此时,女子睁开双眸,新雪瞬间凝结成冰,她皱起眉头,似乎颇不耐烦这个在雨夜打扰她的狼狈男子。


叶轻决不敢再看,低下头去,从素衣女子身前的地面上拾起几块燃了一半的木柴,和竖在地上的火折子,眼角余光一瞥,他看到放置在地上的长剑剑鞘上写着娟秀的「冰玉」两字。


他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,弯腰向女子施了一礼,口中称谢,此时,他觉得自己应该要问些什么,比如问她名字之类的,这应当是顺其自然的事,可是屋内却有一种莫名的气氛让他有些心怯,使他不敢打破这沉寂的空气,于是他失落地回身,向墙角走去,走定后坐下,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心绪起伏,他好似突然明白了那种莫名的气氛是什么。


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。


颤抖着手将木柴燃起,周遭的寒意立时褪去大半,叶轻决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随着火焰跳起变得暖暖的,就连腹部的伤口好像都已不在作痛。


于是他微笑地看着火光,怅然出神。


倘若那些守卫未曾追来,自己大概可以活命无忧,可若是他们追来了,自己死前感受了一番美人之恩,倒也不算死的凄惨。


如此想到,叶轻决闭上眼,卧倒在火堆旁,心里回味着刚才的匆匆一瞥,沉沉睡去。


…许久之后,云散雨歇,阳光从破损的窗外洒进,叶轻决在梦里听见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,于是他睁开眼,看见从窗外倒映来的斑驳树影在眼前摇晃不止。


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感叹一句大难不死,便迫不及待地看向残破神像处,可那里空无一人,昨晚的青灯也消失不见了。


事如梦散了无痕吗?他低眉看向所卧的身侧,那里有一堆木柴燃成的灰烬,余温犹存,一缕青烟在白光里袅袅直升,升到尺许后凭空消散。


叶轻决呆呆地看了一会,终于动容而笑。


昨晚遇险后他宁愿一切都是梦境,自已仍是在繁华糜丽的漓城醉酒狂欢,今朝梦醒后他惟恐昨日是梦,那神仙般的人物若只是梦幻,未免太令人心伤。


感叹了片刻,叶轻决站起身来,查验了一番腹部的伤口,那里好像已无大碍,他便舒了口气,走到残破的神像前,恭恭敬敬地朝他施了一礼,随后推开庙门,迈进清晨的阳光里。


抬目望去,碧空如镜,明媚可人,一场大雨仿佛洗去了尘世所有污浊。


…。 .(一)


叶轻决觉得自己这半生可以用不幸两字完全概括。


十二岁那年父母双逝,他流落到漓水边上乞讨,有幸遇见一位古怪的老人,那老人非拉着他要收他为徒,得知以后可以不再饿肚子后他便答应了,而此后他才知道,这老人竟是个武功奇高的高手,当时他美美想到,自己得其所授大概未来也能成为江湖有名的高手,可谁知三年后那老头竟然在与人喝酒的时候醉死了,老头一向身无长物,值钱的东西都拿去买酒了,只留给自己一枚老旧的玉佩,和些粗浅的功夫。


此后他细心研读儒学,才名在漓城雀起,引得一大堆少女钦慕,参加科考后高中进士,可有名同乡因舞弊入狱,因心怀嫉妒诬陷了自己,于是自己被夺了功名,这辈子都不许再入科场。


他心里恨极,在听弦楼里夜夜买醉,便在那时,他遇见了自己的红颜知己—沐云瑶,两相情深之际,他正准备为她赎了身子双宿双飞,却又突然得知沐云瑶被漓城最大的门派谕剑阁的少主强买了去,他心里气不过,夜晚偷闯谕剑阁想要救人,却被谕剑阁的弟子发觉,一番苦战后他侥幸逃了命,可漓城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

想来真是凄凉,自己大概是上辈子造了不少孽,今生才坎坷不已吧。


呵呵。


手中酒杯落下,叶轻决抬头看了眼窗外,暮色四合,转眼又到了夜晚。


其实,他平日里很少自伤自怜,只是今日的酒好像清冽的过分,才勾起了他不少对往事的回忆。


把酒细细回味,正好小二走至身前,叶轻决伸手拦住他「这酒倒是不错,可有名字?」小二得意的一笑「有的客官,这酒名叫冰玉酿,是我们掌柜的潜心多年秘制出来的,别看我们这地方小,可这酒你在别处可买不到」冰玉酿?名字似乎有些熟悉,叶轻决来了兴趣,他素来爱酒,更爱美酒,很想见识一番研制此酒的人,便对小二说道「你去把掌柜的喊来,我有事与他相谈」小二挠了挠头,答应下来,抬脚向柜台走去。


叶轻决便又为自己满上一杯,清酒入喉,他的思绪再次远远散开。


此地名望江,是漓水北岸的一座偏僻小镇,今早下山后他在密林里辗转多时,不知怎的便绕到此地来,想到实在无地可去,他便在此寻了个客栈,打算暂时住上一晚再细想往后的计划,毕竟,天命不眷,却也不能因此失了心气。


「客官,找我有何事」


思绪被人一声打断,叶轻决抬头,面前是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男子。


「喔,也不是什么要紧事,只是喝了一番贵店的酒,心里颇为喜爱,想来问上几句」「哈哈,多谢客官抬爱,不知客官有何指教?」中年掌柜有些欣喜,笑眼看向叶轻决。


「寻常之酒,若酿的醇香便已能称为好酒,而掌柜的是何以酿的如此清冽,像添了片薄冰似的?」叶轻决轻嗅一下杯中酒,犹疑问道。


今日这酒实在太对他胃口了,叶轻决一想到若是离开此地,没了这美酒,心里便有些失落,因此他极想得知那掌柜的秘诀是什么。


「原是如此」


中年掌柜神秘一笑,「我一见客官入门便料想以客官的气质举止,必是哪家名门之后,如今一听原来也是懂酒之人,在下见客官诚恳,的确很想告知,但此法是在下谋生的手段,客官若想知道,则…」「则什么?」


叶轻决见他话说到一半,忙追问道,心里同时想道,该不会是索要钱财吧,可自己孤身逃出漓城,手里可没多少银子。


掌柜的再次一笑,似乎看穿了叶轻决心中所想,声音放低道「在下爱财却不是贪财之人,只是有个不情之请,想请公子成全」叶轻决皱起眉头,却听掌柜的继续道「在下有个女儿…」「不可」此话刚入耳边,叶轻决便厉声答道,索要钱财倒还尚可,可这种要求未免有些过分了,而且自己这般落魄样子怎的会惹来这人青眼相睐,若是有什么目的,那…中年掌柜见状后忙摆摆手,摇头笑道「非是公子所想的那样,而是小女在清溟剑宫学艺,与我有数年未见了,在下有封家书想要寄去,可镇里的信使前几日得了急病,在下实在找不到可以送信的人去,要知道清溟剑宫那般的高门大派,寻常乡民是不准入内呢,而公子气质绝佳,一定能…」原是自己误会了,叶轻决面色有些尴尬,转念细想一下,清溟剑宫离此地不远,自己在那有个旧友,如今无路可去,前去投奔他也是不错的,替人送封家书实在称不上什么为难的事,于是应了下来。


掌柜的见他答应,低头他耳边轻言了几句,叶轻决听罢后点了点头,脸上稀松一笑。


这酿酒的法子原是如此简单。


又与掌柜的探讨了许久后,夜色已浓,叶轻决推开酒杯,只身来到客栈楼顶,微风宜人,抬目便是一轮明月,清辉万里,大得惊人,仿佛抬手就能摘下来。


他长吐一口胸中浊气,看着月色,怅然出神。


世人相传,寒月之上是为广寒仙府,有一女仙居住其中,肌肤若冰雪,绰约若处子,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,叶轻决想起昨晚那个清冷如雪的素衣女子,她那幅神情仪态大概便是如此吧。


而云瑶呢,她大概是月前的浮云,软的像一朵棉花糖,咬一口全是甜滋滋的感受,或者是指路的北斗,若是在荒野里迷了路,看着她保准能找到家。


只是谕剑阁的那帮贼人把她强夺了去,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。


哎…心里的思绪渐渐沉重,一阵琴音在这时凭空而起,叮叮咚咚,像漫不经心的一阵风,而在风里,有个女声在柔柔清唱:


翩翩飞鸟,息我庭柯。


敛翮闲止,好声相和。


岂无他人,念子实多。


愿言不获,抱恨如何!


叶轻决的心随着歌声变得有些恍惚,那一大壶冰玉酿未曾让他醉去,但听到这歌声他却仿佛有些迷醉了,朦朦胧胧间他施展轻功落下地面,循着歌声走去,走到一所茶楼前,远远的,他看见屋里有个韶华不在的女子在抚琴轻歌,围坐着的有几桌客人,一边在聆听一边在细品杯中的茶。


叶轻决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,隔着一层轩窗呆呆地听着,心里怅然若失。


「你这小子的命格和我一样,注定孤苦终生,所以我才收你为徒,可别觉得你欠了我什么」那是师父多年前的一句话,听见歌声后他不知怎的回想起来。


曾经,他觉得此话毫无道理,可如今听来,却有了别样的感觉。


难道真是孤苦终生吗?他苦笑,此时,琴音已奏至尾声,那女子的歌声在耳边渐渐随风消散,叶轻决闭上眼,回味着歌声,心里五味杂陈。


「公子似乎心情不佳?」


耳旁突然有人发声问道,叶轻决睁开眼,看向声音的来源,那是在茶楼前的一条偏僻巷口,有个头发花白带着道冠的老者朝他笑了笑。


老者坐在一条瘸了腿的藤木椅上,面前摆着一张桌子,桌前立着一条幅,上书天机易数「四字。


算命先生吗?叶轻决迟疑了一下朝他走去,他虽然一向不信命数,但今日却有了想要试试的打算。


「在下近来多有坎坷,心情的确不佳,道长能否为小生答惑」叶轻决走至老者身前,发现他虽穿着一身道袍,但多是补丁,被洗的发白,看来日子过得很清苦。


「公子勿忧,命数虽由天定,但勤能补拙,盈能补缺,公子只须坚守初心便可」老者笑意不歇,打量了叶轻决一番后轻声道。


叶轻决回味了一下,觉得似乎有些道理,于是点点头,目光一转,见到老者的桌上摆着一个长长的铜瓶,瓶里是数条被红纸包了末端的竹签,看来这就是他算命的道具了。


叶轻决指了指铜瓶「解一签多少钱?」


老者捋了捋三指长的胡须,沉吟了一会「不多,二十文钱,但公子面善,今儿破个例,只收十文钱,不过,若是抽出了一支上上签,则许添上一文,这叫…额,鸿运当头」说完后,老者偷瞄了叶轻决一眼,这个价钱比平时贵了十倍,他有些担心面前的年轻人会拂袖而去。


「我大概是抽不出上上签的」


叶轻决笑了笑,伸手拿起铜瓶开始摇起来,没几下,一只签便被他摇了出来,叶轻决放下铜瓶,拾起竹签,一列猩红的朱砂小字瞬间落入眼中。


「上上」


「额?」


叶轻决拿着竹签正犹疑,老者的笑语已经传来「公子果然是有鸿福之人,现下虽有波折,原不过是潜龙在渊而已」叶轻决苦笑不得,觉得大概是老者为了谋生耍的把戏,不过自己虽然被骗,却也生不出气来,于是向老者道谢了几句,付了十一文铜钱便摇头向客栈走去。


走到一处路口,身后突然远远的传来老者嗓门极高的一句「初心不可改」叶轻决朝他挥了挥手,转身消失在转角处。


一夜无梦。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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